无言兀言  

20140109

谁为谁画地为牢

 

 

“她来找我了,刚刚。”

“谁?”习惯了她没头没脑的陈述句,码课设的手没舍得停下。

“一个人。”很长的停顿。键盘的声音渐渐弱了,我扭头看她,她蜷在自己的椅子上,抱着双腿,下巴抵住膝盖,直愣愣地盯着地上的一根头发丝。我心里暗暗叹口气,合上电脑,转过身去。这时她突然抬头,对上我视线突然惊恐地低下头去:“我……你……”依旧沉默着,我知道她在慢慢理清思路,她需要这个时间。

终于她抬起头,却不再看我,空洞,没有焦点。

“有没有说过,我从来就不是天使。”

 

 

 不好评论小学时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孩子,有一点倒是很明确,完全不懂得掩饰,天然,却并非无公害。其实到现在也是,长大以后倒是知道沉默了也算是小有长进。

不知道是为什么会对一个女孩子产生那样厌恶的情感,没由来的,转学之后的第一面就心生厌恶,不用想都知道当时是表现地怎样赤裸裸。她应该是十八年以来第一个,或许也是最后一个,用心对待的,如果可以称得上的话,“敌人”。明显感受到班级其他同学对她的冷嘲热讽和孤立,看不惯矫揉造作说句话吐好几次舌头的惺惺作态,但是除了这些,好像并无大碍。有趣的是从来把彼此当空气,这点倒是默契得很。敌意的气场,向来妙不可言。而所谓孽缘就是,越想摆脱越如影随形。美术组、合唱队、管弦乐队、朗诵队,巧,真是巧。

如果非要找一个撕破脸皮的爆发点,想来四年级是最汹涌的时候。当时换了新班主任,三十多岁的男老师,教语文,给予这帮熊孩子无限量的包容。作为他的学生,很享受,对于他的赏识,不开心是假的,但确实不放在心上。不知怎么的就被任命为班长,可惜任期似乎还没到半个学期。不小心把铅芯弹到了前桌男生的脖颈里,道歉再三无果,对方出言不逊,怒起挥拳,黄毛小儿哭,暴走,师召至办公室,耐心斡旋,卒撤班长之职,两厢握手言和。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,不想不久后一天一只脚尚未踏进教室便听见“那个某某某竟然跟男生打架,脾气那么差,你们还是不要跟她做朋友的好。想找人玩的话找我啊……”突然明白最近几天同学们经常欲言又止的神情是怎么来的了,既然她先把这层纸捅破,再绷下去似乎也没什么意思了。把人当空气这种事情向来得心应手。

体育课玩游戏算是唯一一次正面交锋,她攻我守,从角色来说,对方已经陷入不利局面。守护住所有女生之后,她恼羞成怒,在追逐中被石头绊倒,坐在地上哭,操场上只剩两个人,其中一个头也不回地离开,另一个,谁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。不过自那之后再没见她哭过。我们都太小,都忍心,抛弃。

我以为她永远都不会示弱。

从五年级开始,她转了性似的各方讨好,男生要赛车要零食她掏钱送,女生要文具要本子她一袋子一袋子买,不是没有好奇过她的钱从哪里来,也曾从她跟其他同学的交谈中窥视到她虚荣显摆的口气,那种口气彻底打消了对她残存的同情和怀疑。没错,是同情。低三下四委曲求全,不是一个小学生应该有的姿态,她是太早熟还是太幼稚,用钱来笼络同龄人,同班同学,她到底想得到什么。没有人会感激她的慷慨大方,甚至会把她看得更低。对手应该是平等的,而不是一方低进尘埃。战争从来不会因为同情而停止,她还不懂,她放下自尊就没有再站起来的可能。

后来事情怎么会发展成那个样子,谁都没有料到。

六年级换了新校区换了班主任。一天下午去前班主任办公室晃悠,突然班里的同学急匆匆地鱼贯上了顶层。那个身影怎么会不认得。她在顶层徘徊。所有人的神经都很紧张,呼吸急促,眉峰紧蹙,没有人说话。只有我在看戏,我知道,她不敢。支离破碎的语言拼凑着大概了解了起因经过,她去超市买文具,手里只拿了一支笔,付款的时候收银员发现不太对劲把她外套的拉链强行拉开,包装的好好的两沓本子掉在地上,很重的一声闷哼,仿佛听到了,又仿佛是感觉到了。看了看楼上,推拉闹剧精彩上演,不费多时,解救成功,相比较而言较为平淡的结果。那天放学出校门,她,她妈妈,班主任。她双手插裤袋里,眼睛斜着脸绷着,一言不发,倔;她妈妈泪眼婆娑,“我们家的钱都是放在衣柜里,也不知道小孩什么时候拿的……”“老师你就多关照关照她,她毕竟还是个小孩……”“求求你了老师,小孩总有犯错的时候……”;被拉扯住的老师满脸无奈,而路人,总归是冷眼旁观。变化总是有的,同学们的态度开始小心翼翼,只要有她出现的地方吐出的每个字都如履薄冰,也会有不识好歹的男生当着她的面破口大骂:“臭婆娘!”“小偷!”她在这一方面还从没吃过亏,相信她的实力。

初中不在同个班级,这个认知简直让人松了一口大气。初一的圣诞,这个时间点真是讽刺,她在班门口找到了我。“给你。”“什么?”尽量表现的不是那么不耐烦,可惜偏偏没有表演的天分。她旁边的女生开了口,是一直戏谑着叫“大嫂”的人:“你一直叫我大嫂,其实你大哥心里喜欢的是另外一个人。”真的很不屑,“这件事跟我没有关系吧。”转身想走。在身后喊:“他希望初三毕业的时候你只对他笑。”这又是哪本烂俗小说上的句子,扭头,“不好意思,我会对每一个人笑的。”迈步走进教室,只当什么都没发生。她比空气还稀薄,如果要加个定语,青藏高原上的。

 

 

 “后来呢?她现在在哪儿?”

“戒毒所。”顿了顿,她放下杯子。“其实我也不太清楚。之后她一直都是老师头疼的对象,在老师当中很有名气。高中我离开家乡,不过也断断续续听到一些事情,逃课,打群架,留级,退学。高三毕业的暑假曾经看到过一次,穿的……很朋克。然后,就刚刚……”

“你在害怕?”

摇头,“我在忏悔。”

“可是你没做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啊,你从来没对她做过什么。”

“从来没对她做过什么。”她复读机似的喃喃,“我一直在想,会不会她的现在就是过去的我们造成的。如果当时有一个人与她友善,有一个人敲醒她,有一个人能够成为她的朋友,或许她今天就不会是这样……”

一时间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半晌,“我跟她其实有很多共同点,最大的一个就是我们都很孤独。”声音很小,我听得很费劲。“放学之后我永远都是一个人,没有玩伴,也不会出门,直到初中我才第一次去同学家做客,听起来是不是很诡异?”

我点点头。

“在学校里,我有玩伴,但是我没有朋友;而她,连玩伴都没有……”

又是一阵寂静。

正想开口安慰她。

“可是,我们注定做不成朋友,一个针尖,一个麦芒。我们都太骄傲了。当她放下身段去讨好所有人的时候,我的骄傲不允许我去接近她。”

“你一直都是这样,不是么?”我笑了。

她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我,嘴角慢慢绽开一朵花:“怎么这么了解我。”

“每个人都有自己为人处世的准则,而你是恪守准则的顽固派。从来不主动接近,从来都是观望,明明心里百转千回却偏偏能够心如止水,实在是佩服你。也就我这种树袋熊一样粘人的家伙捡到宝咯。”

话毕,一只手就在我前额刘海上胡作非为。

“哈哈哈,别闹别闹。”右手理了理被揉乱的头发。“你没必要责怪自己。”

“什么?”难得有她疑惑的时候。

“这本来就不是你的错,你不需要忏悔。”

她静静地看着我,不说话。

“她要选择什么样的人生不是因为当时你们那群小毛孩而决定的。诚然会对她造成一定的阴影,但绝对不是决定性因素。”

“其实,我也这样对自己说过……”

“对啊,不要让自己背负那么沉重的心理负担。”

“可是我总想着如果不是……”

“我刚刚不是说了嘛,你们不是决定性因素。她最后走上这条路是她自己的选择。小学?初中?高中?只是时间问题。你们只是她漫长人生路上一簇小小的浮萍。你不是圣母,你也不是救世主,更不是上帝,拜托,你没那么伟大。”

沉默。

我点点鼠标:“嘿,给你看个句子。”

她仰起头。

 

无论怎样,一个人借故堕落总是不值得原谅的,越是没有人爱,越是要爱自己。——亦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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